会飞的小羽毛

【安安】无柴之火

游漪先_咸鱼占卜师在线写字儿:

我第一次见到安安,是在操场上。




说是操场,也就是几块修整齐了的土地,一下雨就不能走人。安安穿着件明显是改小的旧外套,袖口的针脚还露着一截。

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,师范专业,身体从小到大都不是很好,却执意要从烟雨蒙蒙的江南一路向西向北,到祖国最贫穷的地方。




山路开进来就走了十多个小时,早晨三点出发,下午两点钟才终于停了车,全身都颠的要散了架。

当时安安扶着我,仰着小脸问:“姐姐,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师了吗?”

小小的女孩子,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期望。想退却的念头就在那一刻戛然而止。




我留下来做支教老师,和孩子们一同吃苦。这跟故事书和画本里讲的完全不一样,粗糙的素菜就是素菜,大锅饭里捞不出一点油花。支教老师的薪水单薄,每隔两周去一趟城里,也只够给孩子们买点带肉的骨头,炖一锅白花花的,除了咸和一点点的肉味什么都喝不出来的骨头汤。




日子并没有因为爱心和同甘共苦,就变得甜一点。变化的是孩子们的眼睛,书声琅琅,点缀的荒山野岭也像身处家乡。

一双一双充满希望的眼睛,像是星星。




这里很穷,救助和慈善资助也有很多,但大多都是女孩们分不到的。我来的第一年的冬天,小男孩们看着他们的同学,同龄的女孩穿着不是大一号就小一号的衣服,总是和他们的新衣服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



一年级的孩子们还太小了,不知道怎么翻译愧疚。煤炉经常不够暖和,穿着厚棉靴还冻的脚趾发冷,只能蜷在鞋子里,勉勉强强地撑过每个站在讲台上的日子。太冷的天气会有男孩子偷偷脱下衣服,给女孩们披上御寒。教师们把所有能抵御寒冷的外套都带来教室,极力温暖苦寒的冬日。




到放学的时候,女孩们就脱下新外套,慎重地还给男同学们,然后走进寒风里。男孩子们就穿上衣服,各自回家。下雪的日子还好,不下雪的日子,室外滴水成冰,女孩子们还要走上几里的路回家。但不管是多冷的日子,都不会向老师、同学提出要借穿衣服。一件外套对山外的人们来说可能不算什么,但在这里,价值几乎不可想象。




孩子们都很好,人心的善良温柔又单纯,只是生活……真的太穷太苦了,让这些本该有美好童年的孩子,过早地学会了节衣缩食,辛酸苦辣。




后来,春蕾计划走进了这间破旧的学校。孩子们的饭盒里终于多了荤腥,药品、日用品和女孩子们必需的洗护用品,一车一车地拉了进来。带头的是位很美的女士,做事亲力亲为,最小的事情也习惯自己动手,像个披甲执锐的女将军,雷厉风行,对孩子们说话时却非常温柔。

“春,蕾。”她教孩子们写这两个字,总是温温和和地笑着,对女孩们讲话,就像对自己的女儿:“春蕾计划,阿姨带着姐姐们来了。专门保护我们女孩子,以后就不用担心了。”




日子终于甜了起来,让人开始感到真真实实,触手可及的希望。高年级的女孩有了干净的卫生用品,春蕾送来的物资,就在学校里一件一件发放给需要的女孩。




转年六月,一辆小巴车拉来了一车年轻的传媒学生。老教授提前给校长打了招呼,听说有未来的记者们要来拜访,不少孩子雀跃的睡不好觉。

我耐心描述那些照片,胶卷,漂亮的本子和笔,以及一些在这座山外,最平常不过的朴素东西。这些孩子总有一天会走长大,我想在她们心中种下一点希望的种子,向外走一走,去看看大千世界,多么光亮耀眼。




就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询问里,拜访队伍终于在一个下午,吱吱呀呀地开到了操场上。

说起来也很巧,第一次见到长平,也是在操场上。女孩子扎着长马尾,脸色发白,扶着车门直干呕,很像刚来第一年时的我。




长平和安安,名字听起来就很有缘。

她们也真的很有缘,隔着十多岁,聊起天来高兴的像两个小孩子,笑的眼睛弯弯。




那之后长平偶尔也会打给学校,问安安的情况,也和我聊聊天。课业很忙,每个老师都当成三个人在用,聊天也只是零零散散的几句。但寥寥数语,也足以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貌,这个女孩子有一种刀枪般的锐利,快人快语,雷厉风行。和安安讲话时,却总是满不在乎地蹲下来,或者干脆半蹲半跪,让自己和六岁的女孩可以保持对视。

我记得她的眉毛,一双漂亮的剑眉,面庞清瘦,线条流畅,眉宇间有什么东西,很像总是带头来送物资的那位女士。




时间慢慢悠悠地过了很久,转眼又是早春,安安的十岁生日要到了。长平提前一两周就开始千叮咛万嘱咐,托我在城里买了个小小的蛋糕。回来的路上,我千小心万小心,才保住了外形的完整,没有把它给跌碎。




但那天早晨,安安没有来上课。

第二天的早晨,也还是没有来。我请了隔壁班级的老师代课,一路问着,找到了安安家里。家徒四壁的一间屋子,女孩坐在半腐的门槛上,奋力洗着一堆衣服。

她的弟弟穿着新外套,小鞋子干干净净的,正拿着杆子捉打一只公鸡。




安安不能上学了,因为春蕾计划的新项目,把本来只用于资助女孩的专项基金,也开放给了男孩。一半的女孩子几乎是立刻就“长大了”,回了家,缝缝补补,洗衣做饭。她们的爸爸妈妈迫不及待地带着讨好的笑脸,把一个一个胖乎乎的弟弟哥哥,往新计划的申请处里塞。




“我们家孩子也想念书,之前光帮女娃,我们男娃老受委屈了!”

“嗨,我家那女娃年纪大了,不想念书了,况且我和她爸天天下地,家里也缺个人做饭。您看看我家这个儿子,好小伙子,学事儿可快了!”

一个一个的女孩,就这样被“不想念书”了。在这样的乡村里,在以生男孩为荣的家庭中,这个口子一旦开了,就决堤似的,堵也堵不住。




那位像太阳一样的女将军,再也没有来。来的人换成了陌生脸,几乎全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讲着春蕾计划,却把一半的名额,不加调查,就付给了那些“聪明”,“懂事”的胖男孩。

安安被从资助名单上挤掉了,她的弟弟读上了小学,家长欢天喜地,破天荒地煮了一兜鸡蛋,送来请我多“照顾照顾”。

我看着那个孩子,却感到如此的愤怒。孩子是无辜的,他只是被教坏了……但大人们呢?




“都不无辜,”长平在电话那端咬着牙,含着泪把委屈和怒气往心里吞:“孩子无辜,但这些坏玩意儿,一个都不无辜。”

“安安最无辜,”她说:“我的安安…做错了什么呢,我还能怎么办?我们该怎么办?”

社会是个大湖泊,一块石头投进去,半点水浪也激不起来。处理敷衍了事。一压再压,一封再封,那个雷厉风行的,刀枪般锐利的女孩子,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。




“我尽力了…我拜托你,你看看安安…你别把她扔在家里,那个家对她不好。”长平说:“求求你了,我想不到办法了……就帮我照看一下安安,不要让她再被欺负了。”




“你别哭,”我小声说:“你很累了,交给我吧。”




我放下电话,看着窗玻璃里映着的面庞,我自己的脸,眉宇之间也有些和春蕾女士、和长平都十分相像的东西。

那天晚上,我又去了安安的家,踩着跌跌撞撞的山路,把一兜鸡蛋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。

安安家里正吃晚饭,装着孤零零的一个鸡蛋的碗,就放在男孩面前。安安坐在土炕的边边上,端着碗一看就已经回锅过一次的剩饭。




我说不出话。我一直知道乡村支教是很难的,但却没想到会有这么难。我要保护我的学生,保护我的男孩女孩,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孩子。我是老师,是支柱,是孩子们的希望。




但我的女孩们这样苦,我却不知道。




是孩子们错了吗?

是愚昧不用考试啊。




那天晚上,我和他们说,你们要是不喜欢安安,把她托给我照顾吧。我来负责供她吃穿,教她念书,绝不叫你们掏一分钱,放假了再送她回家来和你们聚一聚。

讪笑着的一对父母,热情地把他们的女儿塞到了我怀里,嘴里忙不迭说着多谢老师,又叮嘱安安好好跟着我,不要总往家里跑。

没有一点点舍不得的痕迹,只有节约了开销的欣喜。




夜里的山路又冷又静,没有虫鸣。

我有点害怕,老师,我好害怕啊。安安抱着我的脖子,把脸埋在我肩膀上,声音也小小的。十岁的孩子,还是瘦的像是一把枯骨,连我这样身体瘦弱的人,也可以抱着她走很远的路。

我想去长平姐姐的城市看看,安安说,但是我也……我想回家。

我做好孩子,妈妈是不是就要我了?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要我了,是安安不好吗?




是安安不好吗?




这个饱受磨难的孩子,却是天下最善良。

你别怕,别怕,安安不怕。我说,泪眼模糊地哆嗦着手,紧紧抱住这个女孩子。天太冷了,我的手也很冷,但这个女孩还是滚烫的。路很长,太长了,如果我再有力量一点,一定就可以抱着她一直走,走到路的尽头,走到光明里去。

但我太无力了,只能尽力把她挡在一片狭小的屋檐下,给不了她家庭和父母的爱与关怀,连好好读书的权利,都给不了她。今天我保护住了安安,但其他的女孩呢?我的女孩们要怎么办?




……是老师力量小啊。




我抱住她,像抱住一捧无柴的火,不知道到底是在努力温暖她,还是抓住救命稻草。太难了,太疼了,为什么?因为什么?因为我们生错了性别?有一刻我几乎想要向这个世道跪下嚎啕,求它开眼,放我们一条生路。

但不行,我知道不行,她没有委屈过吗?她们没有痛哭过吗?求不可能求到,眼泪救不了焦渴,只能站起来,必须站起来。一直站直,守到旗帜扬起来的那天。




平平安安,安安。你会平平安安,健康长大。




这条路很长,非常长,几乎看不到光,连星星也消失在道路尽头,极遥远的地方。

但阿姨来了,姐姐也来了。在看不到的地方,还有更多更多的姐姐们,在赶来的路上。每个人的一捧火星,总会连成光芒燎原的太阳。

不要难过,你说不出的苦,姐姐们会替你说;你传达不到的呼声,姐姐们来替你喊。




就算是最深的黑暗,就算无能为力,也会赶来陪你。

别哭,也别怕,我们来了。




END




文·游漪先

随便转发,随便搬运。




说点题外话,上一篇的《安安》,我的微博后期已经完全被屏蔽了,但转发量还是一直在增长,因为每个姐姐都在努力接下去,也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,在转发和评论里说,哥哥来了,哥哥也来了。

就像传递火炬一样传递希望,真的很感谢大家。




不要咒骂,不要批判,也不要哀叹。社会很好,华夏很好,只是她还年轻,光亮照不到边边角角。

这件事,我们只问责。未来,我们也是要监督,不要一棒子打死,毕竟这条渠道连着的那些妹妹们,还有需要。




女孩子们想要活的平平安安,就已经很艰难了,因此要站在一起,互相搀扶,努力发声,为安安们撑起一片干净的天空。




所以,也请部分男同志尊重我们。

可以不理解,但不要妄加批驳。尊重我们的意愿、善良和爱。




想来想去,还是把这两句话放在最后:




姐姐力量小,但姐姐来了。

哥哥力量小,哥哥们也来了。




不要害怕,我们来了,就不走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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